但愛林間自在啼

作者：仇士鵬

老白是位“鳥爸爸”，雖然專業(yè)是搞水利的，卻對鳥類情有獨鐘。我們叫不出名字的鳥兒他一眼就能認出，周圍人撿到受傷的鳥都會送給他救治。

他對鳥的情愫，在童年時就深深地扎根了。老白是鄉(xiāng)村里長大的孩子，村子掩映在一片樹林中，每天早上，堂前屋后就會有鳥鳴此起彼伏，風只是繞著轉(zhuǎn)一圈，就能把鳥的喉嚨里涌出的珍珠串成環(huán)，擺在窗臺上，發(fā)出瑰麗的光澤，人便在神清氣爽中睜開眼睛。閑暇時，老白會爬到房子上、樹上、草垛上，去追逐家里養(yǎng)的雞鴨鵝，和野生的雀鳥打招呼，看它們嬉戲、捕食、筑巢，看雛鳥的嗷嗷待哺，也看老鳥的靜靜佇立與漸漸倒地。生如夏花之絢爛，死如秋葉之靜美，在鳥渺小而短暫的一生里，他一次次地讀到了泰戈爾的這句詩行。那一抹抹倩影，是鄉(xiāng)村生活對他的童年最富饒的恩賜。

可是也正因為鳥類繁多，林子的弦歌里時常會擠進幾個刺耳的音符。老白小時候見過幾次捕獵者的身影，有時候在家，突然聽到林子里傳來幾聲尖銳而凄厲的鳴叫，他就知道那些人又來了。他們那兇神惡煞的眼神、粗鄙放肆的談笑，和林子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，但武器讓他們有了霸道的底氣。他不敢上前，只有一次，在林子邊撿到了一只受傷的飛鳥，巴掌大小。他心疼地把它捧回家養(yǎng)著，可是家里沒有一個人懂得包扎和救治，所以那只小鳥很快就僵硬地倒在了地上。而他的童年，也永久地多了一片槍聲打出的孔洞，以及一塊巴掌大的陰影。

后來，老白就自學各種關(guān)于鳥類的書籍，尤其是工作后，空閑時間里他不是去觀鳥，就是在讀各種關(guān)于鳥的書。在他的書架上，含有鳥字的書濟濟一堂，所以我們也會叫他“鳥博士”，而他也憑借這滿肚子的知識和一顆愛鳥之心，加入了當?shù)氐膼埒B協(xié)會。

老白雖然是個文化人，但為了鳥卻能跟人動粗。他剛參加工作時，被分配到一個偏遠的水電站。那里山高林深，是鳥類的天堂，也是捕獵者眼中的法外之地。那幾年，他在山里摘掉了不知多少的捕鳥網(wǎng)，還和捕獵者發(fā)生過一次爭斗。那伙人不敢動槍，但是動起刀來毫不客氣，在老白的肩背上留下一道口子，至今還能見到那猙獰的疤痕。在我的眼中，它和鳥兒劃過天空的痕跡有著同樣的弧度。

現(xiàn)在，那些驚慌、絕望的啼鳴已漸漸銷聲匿跡，鳥兒被保護得很好，見到人也不會立刻飛走，而是探頭探腦地望著。只要人保持“可遠觀而不可褻玩”的分寸，它們就愿意大方地和人分享森林里清新的微風和躍動的光斑。一聲聲鳥鳴從枝頭上傾瀉、奔涌，整片森林仿佛都成了鳥的音樂廳，所有的花草滿臉陶醉，情不自禁地搖晃著身子。難怪古代的文人都喜歡縱情于山林中，“蟬噪林愈靜，鳥鳴山更幽”，千百年前的景象已不可見，但在鳥鳴聲聲里，那份古典的詩意依舊在涓涓流淌?；蛟S，這也是老白這樣一個水電站職工，看起來卻更像一個文學家、藝術(shù)家的原因。

老白還在水電站旁開辟了一塊地，圈養(yǎng)了雞鴨。他說，有一次他夢到這塊地變成了百鳥園，里面被吸引而來的各種禽鳥悠閑地漫步。后來，有一陣這里的鳥兒真的多了起來，不僅有他收留的鳥兒，還有村民撿拾主動送過來的傷鳥。他會如數(shù)家珍地報出它們的學名，還有他搜腸刮肚取的昵稱。當然，它們并不是就在這里扎根了。每過一段時間，這里都會有鳥兒扇動傷愈的翅膀騰空而起，把一個越來越小，直至不見的背影留給他作為最后的紀念。它們也許會再來百鳥園看看，如同回娘家一樣，也許再也不會出現(xiàn)。但無論如何，那一抹倩影，都會在老白的記憶深處收藏。在他老了的時候，墻壁上的影子里，飛走的百鳥全部回歸，載歌載舞，哪怕沒有火爐的冬天，屋內(nèi)也會充滿其樂融融的暖意。

鳥兒飛過天空，并沒有留下痕跡。天空中并沒有痕跡，而鳥兒曾經(jīng)飛過。他的快樂與幸福，也在天空中一次次地飛過。